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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导演拍出一部最完美的犯罪电影,但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

2016-03-08 magasa 虹膜
文 | magasa


如果来举办一个最好的犯罪电影的投票,我能预计到排名最前的有哪些,肯定包括《低俗小说》《黑暗骑士》《七宗罪》《盗火线》《这个杀手不太冷》《热天午后》《无间道》《沉默的羔羊》……对不对?


以上这些我也都很喜欢,但如果你问我,第一部从你脑子里蹦出来的犯罪电影是哪部?


我的答案不在上面。


这部电影叫做《男人的争斗》(Rififi,1955)。



目前它在豆瓣上有1000多人评分,得分高达8.6,大概可以算一部介于大众和小众之间的影片。


导演名叫朱尔斯·达辛(Jules Dassin),美国人,可这是一部法国电影。达辛出生于1911年,2008年去世。我不能说他在影迷中完全默默无闻,但他的声名绝对没有达到他应该达到的层次。



朱尔斯·达辛(Jules Dassin)


《男人的争斗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堪称完美,它有两个地方被后世的犯罪片反复「抄袭」。


第一处是它的故事原型,讲一个罪犯托尼出狱了,决心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。以前的狐朋狗友想再拖他下水,都被他坚定拒绝。但命运弄人,他发现怎么努力也无法取回失去的东西,包括女友,除非再干一笔……



第二处是像教科书一样细致描绘盗窃犯罪的过程,这种拍法后来成了盗宝类型的标配。长达几十分钟的镜头没有一句台词,然而无声胜有声,达辛用大量充实的细节,让任何人在看过之后,都不可能轻易遗忘。对这一盗宝场景的模仿,一直是后来同类型片的最爱,连达辛自己也重复过一次,当然都再也超越不了《男人的争斗》。如果只论细节的魔力,只有监狱题材的《洞》(导演雅克·贝克)能够相提并论。


但影片最让我喜欢的却不是这两处,而是结尾男主角带着致命伤开车逃跑,他要在生命流逝之前赶去见一个人,能把一个犯罪分子的人生拍得如此动人,朱尔斯·达辛真是一个伟大的导演。



《男人的争斗》全片都弥漫着宿命悲观的氛围,盗贼们居住在封闭简陋的住所中,他们的敌人主要不是警察和法律,而是敌对的黑帮,最后的一场枪战发生在巴黎郊外的一栋小屋,荒凉如美国西部片中小镇的干道。



但不同于绝大部分西部片,枪战的结局并非那么利落爽快,而这个逃不掉的结局,也早在影片开场便隐隐注定,影片只是在给男主人公托尼找一个符合他荣誉至上信条的尊严死法。


还没看过这部电影的,请一定去找来看一下。


朱尔斯·达辛还有两部电影我也非常喜欢,是他在美国拍的《盗贼公路》和在英国拍的《四海本色》。



《盗贼公路》



《四海本色》


是的,达辛是一个四处流浪的导演。下面就来介绍达辛比电影更传奇的人生。


达辛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、五十年代初开始在好莱坞活跃,他属于一个左翼色彩鲜明的导演集体。这个集体还包括尼古拉斯·雷、伊利亚·卡赞。


当时的好莱坞流行两类电影,一种是如卡赞《君子协定》(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)这样的社会问题片,一种就是朱尔斯·达辛、安东尼·曼、亨利·哈撒韦等人的半纪录犯罪剧情片,强调以真实事件为基础的实地拍摄,当时被称为准纪录片,部分是从二战时的战场纪录片演化而来。当时的电影技术也有所进步,轻便的电影摄影机和灯具被发明出来,为这种拍摄提供了便利。



《君子协定》


这里单说达辛,他出身于俄罗斯犹太人家庭,一开始在纽约的小剧团打零工,直到成为一家电台的写手。后来他执导了一部改编自果戈里《大衣》的戏,吸引了好莱坞的注意,雷电华公司签下他,要求他先学六个月的电影再说。


达辛先是担任希区柯克的喜剧片《史密斯夫妇》的第四助理,大师对他不薄,每天午饭的时候手把手教他剪辑、摄影机角度和各种技术。



《史密斯夫妇》 (1941)


不料六个月后,公司说够了,达辛你真的不行,还是滚蛋吧,希区柯克亲自去和老板说,这小伙子会有前途,再多留一个月吧,之后又是一个月,实在留不下来了。这时候米高梅公司的人找到他,说你拍个短片试试,要是还行,我们就要你了,于是达辛就拍了爱伦坡的小说《告密的心》,米高梅看了并不喜欢,因为拍得太先锋了。


达辛只好出去找其他工作。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,某天一家小电影院要找一部短片来填补档期,就找米高梅去讨了几部没人要的片子,包括达辛的《告密的心》,居然大获成功。于是达辛正式加入了米高梅。


达辛在米高梅陆续拍了一堆平庸之作,觉得再这样下去可不行,决定跳出合约,自己找钱拍了一部《血溅虎头门》,由伯特·兰卡斯特主演,如今这也算是cult的监狱电影,但达辛很不喜欢这部电影,因为审查剪掉了四分之一。



《血溅虎头门》


当别人问道达辛你是否醉心于暴力?达辛的回答是:所有的艺术作品都需要冲突,而最戏剧化的冲突就是暴力,暴力很吸引我。但是,野蛮的暴力却令我恶心。


《血溅虎头门》之后,达辛拍了开创半纪录风格的《不夜城》,他很讨厌原剧本,但还是决定拍它。他告诉制片人,一定要让他把摄影机搬到大街上去。他们同意了,但到了剪辑阶段,不少关键内容又被剪掉了,结果达辛第一次看到影片时,都难过得落泪了。



《不夜城》


达辛认为好莱坞最糟糕的事是导演没有剪辑权,这也是他喜欢欧洲的地方。在欧洲,电影归根结底也是商业,但人们认为导演是创意之源,达辛说:「在好莱坞人们会先问,谁是明星?然后问什么故事?最后才问导演是谁。但在欧洲是反过来的。」达辛认为好莱坞最大的优点是专业和高效。


四十年代末,美国国会的反共调查开始了。达辛手头有一个项目和「好莱坞十君子」有牵连,要拍它就很困难,在经过反复争取后,老板说,去伦敦拍吧,所以《四海本色》是在伦敦拍的。达辛认为理查德·韦德马克的表演十分精彩,尤其是最后的亡命出逃,但却没有得到公正的认可。



《四海本色》


特吕弗和夏布洛尔在采访时请教过他,怎么那场戏拍得那么棒?达辛解释道:「那场戏是在凌晨拍的,合适的光每天只有半小时,我用六台摄影机,拍了18分钟,一共22个镜头,韦德马克刚离开一台摄影机的视野,马上进入下一台摄影机的范围接着拍,如是反复拍了好几个早晨。」


片中的老演员Zbysko是一个真正的摔跤冠军。他之前从未见过摄影机是什么样子,可说经验为零,但却表现得十分完美。当时这位老人已经破产,他用片酬回老家买了个养鸡场安度余年去了。



《四海本色》


达辛曾在三十年代加入过共产党,1939年因为斯大林和希特勒签订互不侵犯协议,他对共产主义感到失望,于是退出组织,但仍然因此被好莱坞片厂列入了黑名单。


《四海本色》后,达辛有五年没有拍电影。1953年他去了法国,一年后的《男人的争斗》堪称他生涯的最大成功,影片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。有好莱坞大制片厂找他,愿意在美国发行影片,但要求他发表一个妥协的声明,他拒绝了,最后找了小发行公司,结果没能取得本应取得的票房成功。



《男人的争斗》的诞生完全是因为达辛当时经济极度拮据,长久没有工作,梅尔维尔把拍这部戏的机会让给了他。达辛用英语写成了剧本,再找人翻译成法文。这部影片的资金只有20万美元,在好莱坞这连支付一个大明星的片酬都不够。达辛在冬天巴黎的室外拍摄,连景都是他亲自去选的。


达辛擅长捕捉不同城市的本土色彩,他拍过纽约、旧金山、伦敦,现在终于轮到了巴黎。这部电影可以看出达辛的风格愈加尖利锋锐,他仿佛执着外科手术刀,轻而易举就划破城市的光鲜外表,以近似纪录片的忠实手法,翻检着底下的琐屑肮脏。



《男人的争斗》所呈现的那些卑贱不足取的小窃贼,与前一年的雅克·贝克《金钱不要碰》(也是一部伟大的犯罪片),和后一年梅尔维尔的《发热》(又一部伟大犯罪片)竞相唱和,构成了五十年代法国最生动、最真实的黑帮浮世绘。


《男人的争斗》为达辛在1955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赢下最佳导演奖,与苏联导演谢尔盖·瓦西里耶夫并列。但它不出意料地被许多国家禁映了,部分是因为导演的黑名单背景,部分是因为影片逼真地表现了抢劫的场面和过程。


1955年的戛纳电影节对达辛来说是人生的重大转折点,他不仅获奖,还认识了希腊名媛梅莲娜·梅尔库丽。他邀请她出演了后来的《痴汉艳娃》,两人坠入情网,1966年结婚。



《痴汉艳娃》


黑名单的禁令在六十年代失效,但达辛选择了留在欧洲,他们也曾一度被希腊政府驱逐,直到改朝换代才重回希腊定居。后来梅丽娜当上希腊文化部部长。达辛放弃回到祖国,但提到欧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时,他只是说,我一直都在假装了解欧洲文化。


达辛的前妻为他生了儿子约瑟夫·达辛,是法国七十年代红得发紫的歌手,唱片销量动辄几千万张,1980年因心脏病去世。


下面是我翻译的帕特里克·麦吉利根和达辛做的专访,这也是达辛一生接受过的唯一的长篇访谈,能够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为颠沛流离的电影导演。本文发表在1996年的Film Comment杂志上。



麦吉利根:你是从啥时候变得激进的?


达辛:我想是六岁。我在纽约哈莱姆长大,离第五大道很近,小时候很郁闷,身边的人都是穷光蛋,很自然就有了些想法。我长大一点,读了一些东西,想得也深了。三十年代美国有很大变化,我受一些作家和编剧影响颇大。有一家很革命的剧团,在当时变得很左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现在的人很难想象,当时的剧团和政治之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,而剧团和好莱坞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
在美国戏剧被忽视了,如今我到伦敦去,听到的满耳都是莎士比亚,只有莎士比亚。


那时候,戏剧对我们来说是命根子,影响力广泛。《醒了就唱》《等待老左》很多戏。不仅仅是「集体剧团」和我在的那家剧团,还有很多编剧西德尼·霍华德、埃尔默·赖斯、罗伯特·舍伍德等。好激动人心的年代。但事实上,那些戏并不如我们期望的精彩,但始终有一股精神在。


麦吉利根:你是从联邦剧团开始导演工作的吗?


达辛:不。是一个犹太工人剧团,很多天才在里面,但都干着普通的工作。我们都是业余的,没有工资,但我们坚持了五六年。


麦吉利根:你更多是做导演还是演员?


达辛:一开始我就明白了,我不是演员那块料,然后慢慢朝导演过渡。一开始是小角色,后来我也在夏令营活动时执导。那时候那不叫「导演」,我们叫「putting on a show」。


麦吉利根:你们那代人在电影和话剧之间冲突吗?


达辛:我们那家剧团还有「集体剧团」倒闭后,我们都去了好莱坞,我们都觉得自己背叛了戏剧。我们觉得可耻,简直跟白痴一样。


麦吉利根:那你花了多久才接受电影?


达辛:我去好莱坞之前就喜欢电影了。


麦吉利根:把电影当作艺术吗?


达辛:当然是。特别是外国片。我在米高梅的第一份工作是和康拉德·威特拍《纳粹密探》,我记得当年在一家电影院里观看威特德国时期的作品,真是令人心折的演员呀。但是《纳粹密探》只是米高梅很随便的一部片子,威特同时演两个角色,一个好的德国人,一个坏纳粹分子。我还记得别人给我介绍威特时的情形。我的一个麻烦是看起来小,比我实际年龄小好多,这时威特进来了,高高的个子,很帅的男子,灰色的眼睛,他们说,这就是你的导演。他向下看着我,说,不行。然后就走了。他们劝他说,就试一天看吧。


麦吉利根:一天之后他满意吗?


达辛:我要谢谢哈里·斯特拉林。他是很棒的摄影师,极棒的艺术家。很幸运他认识威特,他们在欧洲合作过。我必须用一天的时间证明我是个够格的导演。我开始拍某个镜头,是一个玻璃的插入镜头。然后又是三四个类似镜头。还有一个威特读书的简单的远景镜头,拍完就到了11点。斯特拉林问,下面拍什么?我看着他没说话,威特说话了,那么,导演先生,那么……我说吃饭吧。威特看表,又看看我,轻蔑不屑的表情。他重复了一遍,吃饭,就走了。


斯特拉林把手放在我肩膀上,我差点哭出来但忍住了。我说,哈里,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,这家伙简直让我崩溃。哈里友善地说,你告诉我下场戏是什么。我说,下场戏就是他突然觉得有人,然后发现了他兄弟,那个纳粹分子在。哈里说,你这么办,你铺一条长轨道,当威特发现他兄弟的时候,你推一个特写上去。


威特吃完饭回来了,他看着轨道,颇感惊奇,我就照着哈里的话跟他说了拍的办法,他的表情好像是我低估了你。我们拍了这个镜头。威特很高兴,我过关了。


你知道是谁写的《纳粹密探》吗?是John Lee Mahin。我从没见过他,我也没见过剪辑影片的人。我就是那么处于不知情状态,公司好像也乐于让我保持不知情。


麦吉利根:你喜欢哪部你在米高梅的片子?


达辛:一部都没有。


麦吉利根:1995年你在纽约办回顾展有放吗?


达辛:我不让他们放。


麦吉利根:我看你的年表,那时候你专门拍喜剧?


达辛:我专门拍狗屎。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


麦吉利根:在今天的人看来,你有米高梅的导演合约,简直就是人上人了。


达辛:那是很苦恼、很尴尬的事情。你知道他们让你做的事你并不感兴趣。呆在米高梅就像是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。


麦吉利根:人们会说那是很好的学习阶段,学会了怎么摆摄影机什么的。


达辛:可能是吧。你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:路易·B·梅耶把你叫到办公室,给你看个剧本。然后说,我很信任你,现在把我最大的明星琼·克劳馥交给你拍这个片子。你拿到剧本然后说,让我读读吧。他就会很生气了,你居然想先读一下而不是马上感激零涕地答应他!


我拍的琼·克劳馥的那部片《法兰西小姐》本来是约瑟夫·曼凯维奇要拍的,他耍了个心眼,他说他来当制片人,让「小家伙」(指我)来导。剧本很无聊,好几个星期我想找经理和琼·克劳馥安排一个剧本会议,好容易开成会,结果讨论的只是怎么来打扮琼·克劳馥让她的粉丝满意?几个小时的剧本会议就讨论这个。



《法兰西小姐》


麦吉利根:你在政治上激进,梅耶在乎这个吗?


达辛:他们忍着的,他说过很著名的一句话,也不知是他还是哥伦比亚老板哈里·柯恩说的,这些家伙都是共产分子,我们留用他们的惟一原因是他们有才华。你一定记得当HUAC的威胁来临,他们是怎么毫不犹豫清理门户的。


梅耶是个大坏蛋,是个阴谋家。他这个人,只要你反对他,或者提出不同意见,他一定恨你。好莱坞流传着一个我和他的很著名的故事,从中你可以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。当时我拍了一堆烂片,我说,我再也受不了了,让我解约吧。他说不行。我说,那我不干了!我一个人罢工。我在海边找所房子,一个人读了一年书。但他仍然给我的经纪人送支票。一年后我要疯了。他知道我会回去找他说要工作。我进了他的办公室,一屋子坐着米高梅的高级经理们。明显他是想给他们露一手,展示一下调教倔犊子的本领。


他一个人开始呱啦呱啦地说,更多是对着那帮人,孩子——他见人就叫孩子——我很高兴你回到大家庭,他的感情很澎湃,说,但我先要跟你讲个故事。你知道我喜欢马,你知道有匹马叫彼得吗?我跟那你讲讲彼得的故事:


有年在东部,有场两岁马匹的专卖会,我跟训练师说,我要那匹马,训练师说这马血统有问题,不能买啊,我说不管,我要那匹马。虽然训练师反对,我还是买了,带回加州。你知道它现在是最棒的马,赢了很多比赛,也是我最心爱的马。


孩子,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,他是演给那帮经理们看的,那帮经理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,就像老婆看老公。孩子,我叫训练师带彼得去参见肯塔基大赛,他说它赢不了,那里是世界上最好的纯种马的天地。让它去!不管花多少钱。结果去了。去之前参加了洛杉矶当地的小比赛,结果每次都是一开始它如离弦之箭,冲在最前面,然后突然停下来,放弃比赛。如此这样重复了好几回。训练师开始偷笑,他说,我早告诉你了吧,路易,这马不行。梅耶说,听着,我看准了这匹马,你把它带到农场休养一段时间,让它放松。然后有一天训练师突然跑回来,叫道,终于知道为什么它每次半途而废了,因为它胯下长了一对前所未见的巨型卵蛋!


故事讲到这里,梅耶停下来,望着那帮经理,然后望着我,说,孩子,你知道我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吗?我把它阉了,后来它果然赢了无数比赛。我听到这里,心里确实很震惊,但我抑制住心情,平静地对梅耶说,阉就阉吧,又不是我的卵蛋!梅耶听我这么回他,气得发狂,冲我大喊,给我滚,肮脏的赤党分子!这就是我离开米高梅的原因。


麦吉利根:你还在米高梅的时候,你在演员实验室(Actors Lab)里吧,有人告诉我你是最棒的演技教师。


达辛:我是创始人之一,我开了两门课,一是针对初学者,一是针对专业演员。有些好莱坞演员觉得无聊,不快乐,就回到课堂学习。查尔斯·劳顿都在,很有意思。我们在那里排了一些好戏。很多人不知道《欲望号街车》是在演员实验室排的一幕剧,名字叫Portrait of a Madonna,杰西卡·坦蒂演的主角,Hume Cronyn导演。后来的演员工作室是从演员实验室演变来的,因为我们有很多「集体剧团」的旧成员,Morris Carnovsky、Bud Bohnen、Art Smith、J. Edward Bromberg。我在米高梅惟一满意的工作就是和这几位平时一起排戏。


麦吉利根:什么时候你才觉得拍电影对于你是一种乐趣?觉得是在做有意义的事?


达辛:和米高梅的七年合同是我的一大悲剧,我想回纽约去,再也不回好莱坞了。但我认识了Mark Hellinger,和他开始合作,第一次是《血溅虎头门》,很弱的片子,我记得我说,这帮囚徒都是好人,那他们在监狱里干啥?Hellinger说,我们加几个女人进去。后来是《不夜城》,Hellinger鼓励我自己摸索道路,让我学习成长。编剧理查德·布鲁克斯告诉我,Hellinger是少见的慷慨人。



《血溅虎头门》


我的薪水一般般。那部影片后,他给我一份礼物,是他的百分之一份额的一半,当因为某些缘故我没有收到那笔钱,我不认为是他的错。


麦吉利根:布鲁克斯曾说Hellinger过世(1947年12月21日)他才收到支票。


达辛:他对布鲁克斯很大方,他很喜欢他。


麦吉利根:听说你更喜欢达利尔·扎努克?


达辛:在现代艺术博物馆放我的回顾展时,我是这么说的,我已经够老了,我想说我的真实感受,就是我喜欢达利尔·扎努克。我们是很奇怪的朋友,我对他说,达利尔,你的野心是想成为一个好人。但你失败了,这实在很糟糕。


《盗贼公路》我是给扎努克拍的,本来该是好片子的,但我们24天左右就拍完了。《四海本色》,也是后来给扎努克拍的,是我当时最好的片子,当时HUAC已经开始搞事了。我去找扎努克说,我知道你不喜欢黑名单,你想违抗吗?他说没问题。我说那你去买这本Albert Maltz写的书。他说怎么是Albert fucking Maltz!我说约翰·休斯顿已经在做剧本了,他爸爸沃尔特·休斯顿演主角。故事讲一个家伙有关节炎,他从旧金山到洛杉矶找医生,一路上的旅程。扎努克说好吧,我们拍,但不要跟人声张。我说可以。扎努克说公司内部我负责,你搞掂作者。我就去跟作者说,我给你25000块买你的小说,你不要说出去。但纸是包不住火的,第二天《好莱坞报道》大肆报道这件事。扎努克很生气。



《四海本色》


麦吉利根:对你生气吗?


达辛:不是。他尽他的力量保护我。他给我了一本书,说去伦敦吧,去伦敦你想拍什么拍什么,拍最贵的场景。于是有了《四海本色》。


我很尊重这家伙。他还做了不少感动我的事。他跟我说,给吉恩·蒂尔尼写一个角色吧,我说蒂尔尼是大明星啊,怎么贸然就插进来。他说这可怜的女孩在闹自杀,她需要工作,需要振作起来,请你无论如何给她写个角色。我照办了,这拯救了蒂尔尼。人们只知道扎努克的冷血无情,铁手追命,但他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,扎努克后来给我发电报说「谢谢」。


麦吉利根:你去好莱坞前是共产党人吗?


达辛:在《等待老左》首映结束的当晚,我很受震动,发现我不是共产党这件事让我很不好意思。那晚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时刻,太感动了,无法自抑,我对自己说,必须要做点什么,像那些人一样,我是这样成为共产党的。


麦吉利根:好莱坞的共产党人们让身份保密是不是不应该?这也是他们被攻击的理由。


达辛:我不知道,因为怎么说都有理。


麦吉利根:你是否觉得好莱坞的共产党人们是你们这代人中最光明、最精英的一群人?


达辛:他们绝对是最好的公民。最纯洁、最理想主义的人。我们要创造更美好的世界。但反对我们的也都是好人。但我们都太天真了。我们生活无忧,有带游泳池的房子和汽车,但突然觉得,这不够,这不是我的世界,要做点事让世界更美好。所以说是很优秀的美国公民。


麦吉利根:一般人们想到好莱坞的激进分子时,一般会想到那些个编剧,而不是导演。导演更像是一个自行其事的行当,共产党能直接吸收导演入党吗,有多少导演是党员?


达辛:有几个,记不得太多了。要我举出五个比较难。


麦吉利根:那这些导演真的阅读马克思、列宁的著作吗?


达辛:只要你入了党,就会有课程要上,老师教你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知识。很愚蠢的学校,我们什么都没有学到。


麦吉利根:为什么HUAC主要针对编剧展开进攻呢?


达辛:显然是因为编剧才是潜在的敌人。他躲在大多数组织背后,躲在编剧工会背后。认为涉共编剧写的东西是颠覆性的政宣,那太荒谬了,极端可笑。完全不是那样子。我记得有一次,我在梅耶办公室参加一个谈判会,我批评其他人乱剪导演作品的现象,梅耶说,你难道认为我们应该把剪辑权交给你?想和我干?我背后有1亿美元撑腰。你够格吗?就这么回事。有些人把编剧看成是影片的创作者,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会针对编剧。


麦吉利根:40年代中期,共和党人和共产党合作的时候,你有预感吗?


达辛:是,但当时全世界的敌人是轴心国。统一战线是必要的。我觉得共产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不明白的是,他们应当先自我警告,等法西斯的事情结束了就会轮到自己头上来。大战结束前其实冷战就已经开始了,不过俄国人和我们并肩战斗,需要先忍一忍。


我记得有句口号说「保卫苏联」。一般美国人认为,那意味着保卫外国。这不是在说保卫社会主义理想或者保卫公正的体系。如今看来,提出这个口号的意图很明确,因为当时有希望建立一个更光明的世界。但我想那个口号很危险,会有人认为难道是要保卫那些俄国布尔什维克吗?


麦吉利根:你是在和党唱反调吗?


达辛:党里的蠢事多了去了。好几次我都面临被开除。敦克尔克撤退后,我对他们说,不要用「这是场假的战争」这个口号,而该用「真的战争来临了」。还有件事也让我很生气,Albert Maltz写了篇文章说「我们是艺术家、作家,到街上去卖《工人日报》可不是我们该干的活。我们有正事要做。」他们猛批他。我说Maltz是对的,于是又要把我开除。党内僵化无比,缺乏想象力,也不理解美国复杂的实际情况。侮辱约翰·韦恩和詹姆斯·凯文·麦吉尼斯这些有权优势的人,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。虽然约翰·韦恩很幼稚,也仇共,但你不能给他扣顶法西斯主义者的帽子啊。他绝对是爱国青年和民族主义者。


麦吉利根:韦恩也主演了你那部有琼·克劳馥的片子,你觉得他是好演员吗?


达辛:他算不上好演员,但他是一个非常非常专业的演员,绝对守时,绝对记得熟台词,很有教养。他工作努力,不像某些明星。


麦吉利根:你是啥时候知道自己被告密的?


达辛:是在欧洲的时候。有人叫我到意大利去拍一部关于共产主义和牧师的片子The Little World of Don Camillo,我到罗马去见制片人Giuseppe Amato,我们没谈拢。我就去了戛纳电影节,在那我听说我被举报了,可能是在报上看到的,记不清了。


麦吉利根:好莱坞导演在国外找项目,在当时很特殊吧?


达辛:并不是我在找项目。因为《四海本色》我在欧洲很受欢迎,他们请我的。我也想在意大利拍部片子,你知道战后大家都极喜欢意大利电影,那很有吸引力。



《四海本色》


麦吉利根:当时你怎么办?


达辛:差点让我发疯的是,有人说我到欧洲是畏罪潜逃。我立即的反应是赶快回美国,我就回去了。我很想去参加听证。我都准备好了正义凛然的回复。我准备好了去当个英雄。我回去了,结果没人管我。我在等传票,我想我有话要说。就在这时,他们找我拍一个贝蒂·戴维斯的片子,贝蒂·戴维斯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人,会说这样的话——我才不去听那些无聊的废话,我只想和我佩服的人工作。那片子很傻逼,我很奇怪戴维斯怎么会拍它,但我同意了,只有一个条件,就是在开拍前,我们要去十个城市亮相,我要证明不会有人来示威,虽然退伍军人协会号称要组织游行反对好莱坞的共产党分子。我们真的这样办了,什么都没发生。


于是我们进入排练阶段,正在这时,传票到了。我说我现在不能去华盛顿,因为我在排练,责任重大。他说最终还是要命你去的。我说怎么办呢?我们有很多出外景机会,到时候去东部顺便再去就是了。他警告我在找麻烦。后来我同意到纽约的第二天就去华府。但后来我收到一封电报,是艾森豪威尔签的字,或者是代表他的人吧,说所有听证都取消了。这就是我的经历。


麦吉利根:如果你去了,你打算说什么?


达辛:老生常谈啦。他们有什么权利?那帮坏家伙。我有权成为我想成为的人。那也是约翰·霍华德·罗森想说的话。


麦吉利根:像李·J·柯布的可耻行为,还有一些类似家伙,你怎么看?


达辛:他们就是把事业看得比名誉更重要吧。就这么简单。工作的需要比啥都强。在艺术领域那就是你的氧气啊。是你的生命。他们的背叛也会成为多年的隐痛,因为你背叛的是自己所爱的人。柯布是我的好朋友。我爱他。我爱伊利亚·卡赞,我爱克里夫·奥德茨,但还是很伤心。


麦吉利根:卡赞和奥德茨是最沉重的打击吗?加上柯布?


达辛:卡赞是戏剧之王,我们都爱他。我们是老朋友。他伤害了太多人。奥德侧的伤害最大,因为他的行为。柯布是对我个人的沉重打击。当时有柯布要配合的流言,我说不要胡说,否则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。我绝不相信他会干。大家给我打电话,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关系好。我当时在欧洲,我赶回纽约看柯布。结果是遇到了一群老朋友,我坐在他旁边,说,有谣言说……他说,我只问一句,你信吗?我说绝不信。但后来才发现,之前的一个晚上,他已经干了一切背叛的事。


麦吉利根:后来你还见过他吗?


达辛:我再也不鸟他了。但你想想,我不得不体谅他们的处境,如果不说出来,自己就得落到一样处境,没有什么英雄、圣女贞德。律师的建议、保住饭碗的担忧、家庭⋯⋯如果你跟他说你的工作有问题了,他确实会很为难。


麦吉利根:如果告密者是导演呢?好莱坞的同行?比如罗伯特·罗森?


达辛:顺便讲个故事吧。我并不喜欢罗伯特·罗森这人。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鸟,这一点,我和比利·怀尔德看法一致。我们都讨厌罗伯特·罗森。我记得有次,在一家我们都喜欢的巴黎小餐馆,我坐在一张桌子上,怀尔德走进来。我站起来迎他,他板着脸不说话,我问,比利,咋的啦?他说,我有个坏消息。我说,什么事?他说,罗伯特·罗森最近拍了部好片啊!


我一想到罗伯特·罗森,我就想到他的娃。人们一般不会想到这一点,我们的娃这个问题。你会发现你家墙壁上被人涂字了。其他小盆友会对你的娃说一些难听的话。你怎么解释这一切?罗伯特·罗森去华盛顿之前,一定告诉他的娃,他在做正确的事。但后来,他又不得不告诉他们他干的是坏事。孩子们必须一生面对父辈所做过的这件事。



罗伯特·罗森


麦吉利根:有不有人悔过的?


达辛:你祈求宽恕和理解。但我不能原谅卡赞。他干的事如同恶魔,而后来又甚于恶魔,他企图向黑名单中人提供工作,这是收买啊,想腐蚀他们,以换取原谅。


我不介意告诉你,他好多年来都想来见我。但我不想见他。若干年前他来了希腊。我老婆当时是文化部长,她告诉我卡赞来见她,想在希腊拍部电影。我说,老婆,在希腊拍过电影的烂人太多了,他是个有才华的烂人。那就是我的态度。有个共同的朋友,一个雅典的企业家,来敲我的门,带来一封信,是卡赞的剧本大纲,朋友说,卡赞请你读读,然后问你的意见,看在老朋友的份上。我说我才不要读,我告诉这个朋友,请卡赞不要打扰我的生活。


我太太还是为卡赞提供了他需要的帮助,但他说要海军、陆军,他需要把剧本呈递给国防部。国防部长给我打电话,说你他妈想干嘛?这是有史以来最反希腊的片子。片子是关于希腊土耳其的历史纠葛的,我又没读过,也不了解。部长说,你是不是想让我借军队给他拍这个反希腊的片?我说,不,我没要你做任何事,这他妈和我一点关系没有。结果他们没有借军队。后来我从报纸上读到,他跟美国媒体说,是我阻止了他拍这部片子。这就是卡赞的为人。


麦吉利根:有人因私人原因举报你吗?


达辛:没有,举报我的人有一个是弗兰克·塔特尔。我最后一次见他,我们都是威廉·莫里斯的签约导演,我站在纽约办公室外,下着倾盆大雨。塔特尔出来了,对我说,你在这干嘛?他告诉我他很发愁,因为HUAC要他举报人。就在这时他突然犯病了,他有糖尿病。一时找不到出租车,我冒着大雨把他背回旅馆。然后下一次听说他,是他把我举报了。


麦吉利根:你怎么决定离开美国呢?


达辛:听证取消的时候,法国有人找我和Fernandel拍个片子。


麦吉利根:你会说法语?


达辛:一点点。


麦吉利根:然后呢?


达辛:我前一天才收到剧本,马上就出发了。我的护照还在。我到了法国,有个好莱坞来的家伙,叫Roy Brewer跑来跟我的制片人说,如果让我当导演,那这部片子休想在美国上映,从今往后他的片子都是如此。制片人请了Zsa Zsa Gabor,他认为她是大明星,因为每本杂志的封面上都看到她。但我不关心谁主演,无关紧要的事情。我只是想工作。Roy Brewer找过制片人后,又去威胁Zsa Zsa Gabor,说封杀她,把她吓得要死,没办法在开拍的几天前我被开掉了。


麦吉利根:在法国很多人支持你?


达辛:对,法国人很好。他们对我的遭遇感到很愤怒,法国电影界的人都来到我的宾馆慰问我,问怎么能帮到我?大家很团结。他们马上宣布我已经是法国导演协会的会员了。但是⋯⋯


麦吉利根:美国工会帮上忙了吗?


达辛:美国导演工会在那段时期做的事简直都是耻辱。噩运当头,导演工会似乎忘了它是工会,要保护成员,他们都只顾着自己的前途了。他们畏缩了,害怕了,我们没法为它骄傲。


麦吉利根:那很难找到工作了?


达辛:很难。大家都怕雇用我。四处旅行也有困难。我们的护照被作废了。我给你讲个故事,我在巴黎,有个制片人找我做事,他叫Romain Pines。是意大利和法国的合拍片,但我没有护照。制片人带我到凯道赛码头(法国外交部办公地点)。他径直去找最大的官,冲他咆哮。接待我们的人对他说,他妈的你这个该死的共产党人,在这里干嘛?制片人说,干你娘的,你这个法西斯主义者,我找你有事。他们就互相辱骂了十五分钟。


后来我才知道,以前他们在抵抗组织是老战友,彼此救过对方的命。最后那家伙问,你到底想要什么?制片人说,给我的朋友一张出国通行证。他又问,你是哪国公民?我说我是美国人。他说,我只能给你一个无国籍护照,但如果你是美国人的话,这就办不起来。说到这里,两人又开始互相辱骂起来。辱骂了半天,他终于给我开了个旅行证明,闭着眼睛签的字。他说如果你跟任何人透露是我签的字,我就惨了⋯⋯这个文件给我解决了问题。


但还是有障碍,在美国驻意大利大使的强烈要求下,意大利政府要我出境。还有人请我写剧本,和意大利著名编剧合作,改编意大利经典名著。但在新闻界引起轩然大波,警察到我的宾馆,命令我离开意大利。


我给编剧打电话,他赶来了,他当时是北方一家著名报纸的编辑,他对制片人害怕感到生气,他去见了意大利当时的首相。因为他在意大利德高望重,他把他家报纸的头版给首相看,说如果达辛被驱逐出去了,难道说意大利是好莱坞的殖民地吗?争议持续了一段时间,这件事后来被另一个人解决了,那个人是意大利的前首相,后来被控和黑手党有涉,那是后话。但经过这么多事,制片人不敢和我合作了,这就是我的遭遇,在五年之中总是遇到各种困难。


麦吉利根:有人说在巴黎你们有一帮朋友紧密团结在一起,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是这样吗?


达辛:是真的。


麦吉利根:你们是不是在想很快就可以回好莱坞去工作?黑名单不会持续很久的。


达辛:我不能代表别人,但我自己确实认为黑名单不会持续很久。如果回美国我会感到高兴。但那时我得说我想回纽约而不是加州。虽然我喜欢加州,我在加州和朋友度过了美好时光。


麦吉利根:你和从巴黎到美国的人保持着良好关系吗?你跟进关于听证的消息吗?


达辛:当然我关注,每当有朋友背叛,我们就很难过。我记得有天早上,我们坐在香榭丽舍大街路边的椅子上,哈里·柯尼茨坐在那哭,我说怎么了?柯尼茨其实不是左派,他只是中间派,他抽泣着说,克里夫……我大惊,啊,克里夫?不会吧。他说,对,克里夫,工人阶级的诗人,他也……他开始大哭。我们都哭了。


麦吉利根:在法国的五年,你们怎么过出来的?


我说不清。大家的钱互相帮衬吧,我们有时打扑克,但也没钱输。


麦吉利根:是什么把你从困境里拯救出来?


达辛:《男人的争斗》。我在意大利,有天接到一个电话,说有部片子找我。我回到法国,我必须尽快开工,我通宵赶剧本。他们给了我书,我就开始读。是周末,我到制片人办公室去回话。我来不及读完书, 通篇都是黑帮行话,法国人都读不懂,何况我。我找到个朋友,他牺牲了他的蜜月来帮我读书。我都不知道拿到这故事该怎么拍。我想去说不拍了,但我的内心告诉我还是拍吧。


制片人说我是惟一一个能拍这本书的导演。我说为什么?他说因为故事里的所有坏蛋都是北非人,就冲法国和阿尔及利亚现在的关系,法国人不好拍它。但你可以把这些坏蛋拍成美国人。我说,干嘛不把他们整成法国人呢?他听了吃一惊,但后来就同意了。


麦吉利根:这是你几年来的第一件工作吧。


达辛:对,失业五年。


麦吉利根:后来工作就接踵而至了吧。


达辛:在欧洲,是这样。


麦吉利根:说说那年的戛纳电影节。


达辛:《男人的争斗》反响不错,被送到戛纳角逐。我得了最佳导演奖,当法国国旗出现的时候,美国人觉得很尴尬。所以美国大使馆有人来找我,他想把护照还我,这样本来可以解决事情,但他们这种形式,我无法接受,所以最终也没要。


《男人的争斗》在欧洲挣了大钱,但大家都说这片子没法在美国上,除非拿掉我的名字。美国公司答应给我一大笔钱,我拒绝了。大家都说第一个黑名单上的人出现在演职员表上是道尔顿·特朗勃的《斯巴达克斯》(1960),但我想我才是最早的。《男人的争斗》在纽约放了,在其他几处也有限上映。没有大发行商肯碰。



《斯巴达克斯》(1960)


麦吉利根:你怎么到希腊的?


达辛:几年前,有个我在法国认识的女士找我,问我拍不拍《希腊人佐巴》。但我们没有就谁来演佐巴达成一致,最后没有合作成。但《男人的争斗》后,我读了Kazantzakis的另一本书,叫The Greek Passion,我想拍,这就是我和希腊建立关系的开始。


麦吉利根:你有希腊背景吗?以前来过希腊?


达辛:没有。我在戛纳遇到我后来的太太梅丽娜,当时在准备这部片子。她在那里是因为《Stella》这部片,我是因为《男人的争斗》。我告诉她我在准备一部影片,问她对某个角色是否有兴趣。当时我护照问题没解决,但她爸爸是希腊国会里的大官,帮了我这个忙。所以我第一次到希腊是在1955年的冬天,我决定在克里特岛拍,Kazantzakis喜欢那里,虽然教会不高兴。


后来,你看,Celui qui doit mourir (He Who Must Die) 我和本·巴兹曼一起写的,又代表法国参加了戛纳,美国大使馆又找了法国媒体开招待会,你们想怎么报道?记者问,你们会邀请这两个黑名单人士吗?最后电话打来打去,到了最后时刻,一封请柬终于从我的门缝底下溜进来。几分钟后他们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。我说不去,你们不请我的搭档巴兹曼我是不会去的。最后他们只有请了我们俩人一起,很多官员和好莱坞人士一起出席了,但他们都有意无意避开和我俩合影,只要我俩经过,他们就故意扭过背去,或者举起香槟酒杯挡着脸。他们还怕着呢。


在戛纳发生了一些这种事。我记得有次去电影宫,他们放我的一部片子,我看到吉恩·凯利进场。我赶紧闪开了,免得让他看到我再闪,让他尴尬。但他看到了我,他说,靠,你在干啥?你竟然躲我?他走过来挽着我进了会场。我很感激他的这一举动。



梅莲娜·梅尔库丽和达辛


麦吉利根:你在希腊获得了成功,你为什么不用黑名单上的朋友做编剧了?还是你觉得自己亲自动笔好?为什么不和巴兹曼合作了呢?


达辛:说老实话,和巴兹曼合作等于是说我们在同一条船上,分享工作,我喜欢他。但我开始在希腊的新生活,不论好坏,从那时起,我最好自己一个人写吧。没有黑名单上的朋友住在雅典。


麦吉利根:你慢慢地就和好莱坞朋友疏远了吗?


达辛:后来是挺疏远的。


麦吉利根:这对你有什么不同?


达辛:我的小孩住在巴黎,我去巴黎都会见朋友。我还去伦敦看戏,看看约瑟夫·洛塞啊,我和他有过同甘共苦的日子。


麦吉利根:你的许多作品都是在紧迫的状态下赶出来的。有不有哪部是轻轻松松,好整以暇,精工细作拍完的?还是这就是这样的特征?


达辛:我和你说实话吧,我从来不懂那些需要六个月或一年来写剧本的家伙。如果你一天工作六小时、八小时、十小时,你一周就可以搞掂剧本。萨沙·吉特利两天就写好一部戏,我写《男人的争斗》花了六天。《痴汉艳娃》是十天,不过我每天至少工作十小时。


麦吉利根:你的欧洲阶段作品,哪部最喜欢呢?


达辛:每部都喜欢一些片段吧。我不能说某一部让我全部喜欢。但无论结果如何,我享受奢侈的自由。我拍我想拍的。我会为过失而懊悔。


麦吉利根:哪一部希腊时期的作品代表着你拥有的最大程度自由?


达辛:如果我必须要选一部的话,那就是从来没有上映过的The Rehearsal(2001年得以在纽约上映)。1973年11月,希腊处在独裁统治下,希腊学生占据了工艺大学,抗议政府。军方派来了坦克。发生了流血冲突。我想拍部片子反映这一事件,纪录风格,表现占领和屠杀。我们在纽约拍,很令人感动的经历。演员阵容包括很多优秀的纽约演员、希腊学生,还有阿瑟·米勒、莉莲·赫尔曼、马克西米连·谢尔、劳伦斯·奥利弗,都是志愿的。六月拍竣,但一个月后军政府垮台了,本来说好的发行商就失去了兴趣,不愿再发。


麦吉利根:黑名单事件后多久,你才决定回好莱坞工作?


1968年我们在美国,为重建民主政权努力,但是梅丽娜在巡回演说,她不需要我协助。派拉蒙叫我去重拍《告密者》,用黑人演员。我同意了。这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啊。我考虑到美国黑人当时的境况很坏,应该拍一部电影表现一下。很激动人心的年代,民权运动正如火如荼。我想我写了个好剧本,但我警告自己,你以为你是谁?写一个关于黑人的剧本?所以我请Ruby Dee和Julian Mayfield写第二稿,但后来再看,我觉得还是第一稿好。本来詹姆斯·厄尔·琼斯愿意主演,但后来突然放弃了。整个项目陷入混乱。


麦吉利根:就是《不安》(1968)吧,是在好莱坞拍的?


达辛:克里夫兰,但到处暴乱,社区的人都讨厌剧组,因为我们没有雇佣黑人。我们才拍了一点,马丁·路德·金遇刺了。结果我把他的葬礼也拍了下来,我们陷入了互相怨恨、不信任的氛围。肯尼迪也被刺杀,市长警告我们赶紧走,不然安全不能保证。我们只好回洛杉矶杀青。《不安》是个大灾难。很多人认为我已经是永久被放逐之人,或者认为我已经死了。


麦吉利根:你是否接受这一点呢?


达辛:不。


麦吉利根:你迄今最后一部作品《十六岁之爱》(1980),有部分是在在加拿大拍的,反响似乎一般,你为什么会拍它?



《十六岁之爱》(1980)


达辛:钱啊钱,剧本大纲也不错,理查德·伯顿演主角,被施了魔法。是这样的,当我决定要塔图·奥尼尔演时,这片就注定要完蛋了。


麦吉利根:你负责卡司吗?


达辛:是我的错误。全部是我负责。制片人的印象里奥尼尔是超级巨星。我记得她小时不错(十岁时主演《纸月亮》),但后来就不甚了了。我签了约,到加州去见她。见了就后悔了,但我已经没法解约。总之是灾难。



《纸月亮》


麦吉利根:真有那么沮丧,让你终止了导演生涯?


达辛:是啊。就是因为这个。还有一点,为了把这片子整得稍微像点样,我在剪辑上下了点功夫,避免让她显得太讨厌。我提出把我的名字抹掉,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成功,金钱对我其实不是太大问题。


麦吉利根:其实你可以在希腊靠导演舞台剧过得很好。


达辛:没错,在舞台上我导了很多喜欢的戏。


麦吉利根:我知道大多数黑名单成员终身保持着联系,许多人都成了好朋友,是什么让这群人紧密联系在一起?


原则。他们中间很多人改变了政治信仰,很多人幻灭了,很多人对曾经寄予厚望的苏联的行为感到愤怒,很多人失败了,被背叛了。但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他们都是正人君子。他们彼此敬重这一点,不管彼此存在多大歧见,都能求同存异。


麦吉利根:黑名单事件对某些人来说算不算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?比如你?


达辛:倒不能这么说。我很幸运。我只不过失业五年,我有机会改变人生,开始新生活,但我被迫和成长起来的文化背景割裂了,我必须装作很了解别国的文化。黑名单很恐怖,我不能改变这点看法,我不能说我因祸得福。


麦吉利根:你还认为自己是美国人吗?


达辛:美国人,尤其是纽约人。也是东部人,东部思维方式的人。我永远是美国人,我想念美国。


麦吉利根:那你怎么还住在希腊?


达辛:我的孩子们在欧洲成长;我有孙子。希腊独裁政权倒台,我不能跟老婆说,你被迫离开家园七年,但现在我们还不能回希腊。我不能这么干。我太知道流亡是什么滋味了。所以我继续在希腊戏剧、电影界生活、工作。法国人、希腊人都给我入籍的机会。我都拒绝了。我是美国人,永远是。


麦吉利根:今天你怎么看待好莱坞呢?


达辛:我很关注好莱坞今天拍的那些片子。美国电影的预算真把我吓呆了。我很震惊,一部片子可以花一亿美元甚至更多。我觉得票房大片在精神上是有害的。我很惊讶,严肃的影评人居然大肆追捧耗资昂贵的漫画改编影片。当然,美国电影里也有好的。好莱坞集中了大量的人才,我相信未来会更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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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小佳irisfilm@qq.com扫描二维码下载虹膜付费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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